【摘要】王船山的歷史文化觀基于他獨特的三重歷史感中,即純粹自傳性的個人歷史感、國家歷史感和文化延續(xù)的歷史使命感。在這三重歷史感的驅使下,船山自覺地考察和反思了整個中國政治史、學術史,包括詩歌史,從而形成了他自己的歷史觀、文化史觀、詩學史觀。正是在這種個體生命的體驗與反思中,船山由個體層面走向國家層面,由具體的歷史治亂走向文化的全面反省。
【關鍵詞】王夫之 三重歷史感 歷史文化觀
【中圖分類號】K01 【文獻標識碼】A
船山對于歷史的認識源于其在具體的歷史時刻的個體生命體驗,即明朝滅亡的刺激。曾經(jīng)無比繁榮、強大的明王朝在內憂外患之中,在農民起義和異族鐵騎的夾擊下,以摧枯拉朽之勢走向崩塌和滅亡。船山遭逢此變亂之世,切身地感受到了亡國滅種的危機??梢哉f,終其一生,船山都在苦苦探究明朝滅亡的緣由,并試圖通過一種全面、徹底的反思,來尋找民族救亡圖存的良方。正是在這種個體生命的體驗與反思中,船山由個體層面走向國家層面,由具體的歷史治亂走向文化的全面反省。通過船山眾多的學術思想史、歷代治亂史,尤其是對詩歌史的評論,凸顯出了船山的三重歷史感。
個人歷史感
船山的第一重歷史感是基于其純粹的個人的歷史經(jīng)歷,這相當于一種自傳性的個人歷史感,主要涉及到船山對自己過去的反思和對未來的設想。
船山的一生大致可以劃分為三個階段。一是醉心科舉的青少年時期。船山出生在一個沒落的地主知識分子家庭。他在24歲之前,和當時大多數(shù)年輕人一樣,一心追求科舉功名之路,試圖通過科舉考試來光宗耀祖。在其父兄的引導下,船山發(fā)憤求學,4歲發(fā)蒙跟從長兄王介之開始接受經(jīng)學教育。7歲那年,他已經(jīng)讀完十三經(jīng),14歲考中秀才進入衡陽縣學讀書,得以閱讀縣州學之藏書,20歲就讀于長沙岳麓書院,盡讀該院之藏書。先后四次赴武昌參加鄉(xiāng)試,終于在24歲(1642年)那年科考中舉。但是,就在他科舉中第的那年冬天,農民起義的戰(zhàn)火徹底中斷了他求學顯名的夢想。
二是積極投身救亡圖存的中青年時期。26歲那年,曾經(jīng)無比繁榮、強大的明王朝在農民起義的風暴中壽終正寢。隨著吳三桂引清軍入關,船山的個人命運被卷入時代救亡圖存的洪流中。從24歲到35歲這十多年間,船山輾轉南方數(shù)省,積極投身于救亡圖存的事業(yè)中,先是拒絕為農民軍政權服務而不惜自殘形體。繼之,與好友管嗣裘、夏汝弼等人密謀起兵抗清,但是兵未發(fā)便遭到清兵的鎮(zhèn)壓而宣告失敗。最后,他不得已遠赴肇慶,投奔南明政府,繼續(xù)從事反清復明的大業(yè)。在顛沛流離、四處逃亡的十多年里,噩耗頻發(fā),船山家破人亡。也正是在這天崩地裂的變革時代,船山的歷史觀、民族觀、階級觀都發(fā)生了巨大改變,一個明顯的例子就是,他由開始敵視農民起義軍到轉而支持聯(lián)合農民軍抗清。因此,他由一個地主階級代言人的形象逐漸轉變?yōu)橐粋€堅定不移勵志抗清的愛國主義斗士。
三是以筆作刀、潛心學術的中晚年時期。35歲以后,船山逐漸認識到明王朝的滅亡是歷史發(fā)展的必然。在大局已定的情況下,船山雖然放棄了軍事對抗清政府的行為,轉而投身于思想文化領域的抗爭,但仍試圖通過學術研究來實現(xiàn)救亡圖存的夢想。1660年,船山舉家遷往衡陽金蘭鄉(xiāng)高節(jié)里定居,此后基本上結束了動蕩不安的流亡生活,過上了相對穩(wěn)定的居家生活,開始了他的“六經(jīng)責我開生面,七尺從天乞活埋”的學術探究生涯。
縱觀船山一生的政治救亡實踐與學術圖存活動,既有夢想之花即將綻放之激動,又有夢想破滅的痛苦,更有顛沛流離、四處逃亡的無奈。親人的相繼過世、個人的榮辱與國家存亡始終交織在一起,個人個體性生命體驗與時代時間性歷史感緊密相連。
國家歷史感
船山的第二重歷史感則是基于整個明朝由盛而衰而亡的歷史事實,這種國家歷史感,涉及船山對其所處時代的反思和總結。強大的明王朝因何而滅亡?這是船山中晚年一直探尋的中心議題。船山立足于整個封建社會的歷史,試圖從政治、經(jīng)濟、文化乃至士大夫之精神風貌等多個方面來尋找答案。政治上,鑒于明王朝滅亡的慘痛教訓,船山通過對幾千年的中國封建政治史的考察,清醒地認識到了明朝滅亡的根本原因乃是專制政治的必然結果。正是立足于對封建專制政治惡習的深刻認識,船山對歷代正統(tǒng)儒者津津樂道的“正統(tǒng)”論,展開了爭鋒相對的批評,將正統(tǒng)論斥之為“非君子之所不齒”之“邪說”。批評朱熹等人的“止閏之辨”以混一為正統(tǒng),搶得了天下便是王,無論手段多么卑劣,也無視什么民族都可以統(tǒng)治中國。這種觀點明顯具有特定的時代特征,與船山誓死不愿滿清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中國的態(tài)度相關。因此,船山主張改革,但是又認為改革必須因人因時,既要維持政治穩(wěn)定,就應切忌大張大馳。結合政治體制的改革,船山還從經(jīng)濟、軍事、士人風氣等方面,提出了相應的補充措施。從增強地方權力的角度,船山十分鮮明地反對行政權力介入經(jīng)濟運作,提出了“上之謀之不如其自謀”的經(jīng)濟運行指導方針。因此,從“上之謀之不如其自謀”的角度出發(fā),船山堅決反對農業(yè)生產(chǎn)中的“合作均收”的經(jīng)濟制度。而且,針對明朝末年土地兼并嚴重,導致民不聊生,最終引發(fā)大規(guī)模農民起義,導致明王朝崩潰的現(xiàn)實,船山十分重視土地問題,提出“均天下”的設想。
但是,船山重農務本的同時,他也認識到保護和促進商品經(jīng)濟發(fā)展的重要性,提出“大賈富民、國之司命”的商業(yè)策略,主張打破地區(qū)之間的貿易壁壘,保護商人利益,促進商品流通,這一政策也頗為符合明代資本主義經(jīng)濟萌芽的發(fā)展趨勢。軍事上,船山主張戰(zhàn)略上要獨立,軍事部署上要積極防御,這也是針對宋明羸弱的軍事現(xiàn)狀提出來的建議。船山最為重要的補充性建議是加強士人風氣的建設。船山對于士人的“躁競”、“氣矜”、“氣激”的普遍性“戾氣”非常反感。明代自朱元璋開始,對士人輕易實行刑罰,“廷杖”、“廠衛(wèi)”、“詔獄”對大臣的侮辱、懲罰非常頻繁。這無疑造成了士人對抗的戾氣。船山雖然也批評君主的暴虐行為,但卻并不贊同士人的抗爭戾氣。特別是對那種“沽名釣譽”之徒的“氣矜”、“氣激”、“任氣”、“躁競”等行為很不以為然,批評他們恃“一往之意氣”而“有聞則起,有言必諍”。明朝直至其滅亡的最后時刻仍陷在激烈的黨爭之中而不可自拔。船山的批評雖有過激之處,但也不乏強烈的時代針對性。正是在這種強烈的時代憂患意識的驅動下,船山將自己探索的目光投向了更為廣泛的歷史思索之中,即有一種強烈的文化延續(xù)的使命感和歷史感。
人文歷史感
船山的第三重歷史感乃是基于如何使文化延續(xù)的歷史使命,這種人文歷史感涉及船山對整個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反思、總結和構想。船山面對國破家亡的強烈刺激,在反思明朝為何滅亡的種種原因的過程中,逐漸從思想文化的痼疾上來尋找根源,將明滅亡的罪責歸咎于宋明理學的誤導,特別是明代心學異端思想的流弊。他敏銳地意識到,滿清入主中原,最大的危機就是傳統(tǒng)文化的延續(xù)與否的問題。延續(xù)傳統(tǒng)文化正是船山自覺意識到的義不容辭的歷史使命,這也正是他提出“六經(jīng)責我開生面,七尺從天乞活埋”的自我期許的真實目的之所在。
船山之所以將明朝滅亡的原因最終追溯到了宋代理學,是因為在他看來,宋代以后,漢民族政權的積貧積弱,正是理學惹的禍。宋代以前,儒家強調“內圣”與“外王”并舉,然而宋明理學卻專注“內圣”之學。一個明顯的例子是,《易》學在先儒那里是為“大法”,但在宋儒那里則成了只會誤國、亡國的“小技”。在這種只重“內圣”之學的氛圍下,士人大多沒有實干的才能,只能夸夸其談,最終導致了國家的滅亡。所以,船山不僅激烈批評朱熹等人只知近而不知遠,責備他們“矯枉過正”。于此同時,船山也不同意陸王心學所強調的那樣,人只能“以心循理”、“心外無物、無理”,特別是對王學末流,如何心隱、李贄等人所信奉的“野狐禪”式的學說大加鞭撻。在船山看來,他們空談心性而疏于實干,終是敗亡之學說。而船山自識的使命不僅在于延續(xù)文化傳統(tǒng)的命脈,更重要的是如何創(chuàng)建一種新的、可取的學說,從而等待時機以挽救民族于危難,避免“亡國、亡天下”的悲慘命運。
因此,正是在這三重歷史感的驅使下,船山自覺地考察和反思了整個中國政治史、學術史,包括詩歌史,從而形成了他自己的歷史觀、文化史觀、詩學史觀。船山關于歷史的總體認識是歷史可以分為自然史和社會人類史。而人的歷史正是自然史向人類史過渡、延續(xù)的中間環(huán)節(jié)。正是基于一種歷史的形而上的認識,船山從歷史的本質、動力、形態(tài)、價值理想以及論史方法等角度,系統(tǒng)地論述了他的歷史觀。
歷史文化觀
首先是關于歷史的本質及規(guī)律問題。在船山看來,歷史的本質就是“道”的開顯過程。具體而言,自然史就是天地宇宙的“道器”一貫、氣化日新,是陰陽之氣自行運轉的時間性過程;而人類社會史則是人運用自己的主體意識,遵循自然宇宙之“道”并能動地反映這絪缊生化、流動不息、變幻莫測之“道”,使得“道”不斷開顯出來的過程。正如林安梧所講:“船山學雖以人為中心,而且以人為詮釋的起點,但以整個理論體系來說,船山則強調皆可通極于道。”①這個“道”乃是宇宙大化流行之“道”。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船山所認為的歷史發(fā)展過程呈現(xiàn)出某種客觀規(guī)律,即“理勢相成”、“理勢合一”。這個“勢”乃歷史之“勢”,是社會運動的客觀過程;這個“理”也是歷史之“理”,乃是這個客觀過程所表現(xiàn)出來的規(guī)律性。②具體而言,一方面是“理成勢”,歷史之必然規(guī)律體現(xiàn)在人類合乎規(guī)律的實踐活動中,也即“得‘理’自然成‘勢’”,“‘理’當然而然,則成乎‘勢’矣”。③另一方面則“勢成理”,順著歷史必然之勢而產(chǎn)生的行為及現(xiàn)實,必然有其合理之處,所謂“勢之順者,即理之當然”。④總之,船山認為歷史發(fā)展的總趨勢是合規(guī)律性的曲折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