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數千年來,禮治是中國制度建設的基礎,其內在精神在于對人的信任和尊重,通過尊賢使能,敦風俗、明人倫,讓人心得到溫暖、讓人性得以復蘇,從而建立行為準則,塑造集體風尚,鑄就行業(yè)傳統(tǒng)。禮是中國文化中衡量文明與野蠻、進步與落后的主要標準。沒有禮,中國社會就會像一架沒有靈魂的機器, 失去生氣與活力。西方的法在中國古代的對應物, 并不是《書經》稱之為“法”的事物,而是“禮”這個概念。未來的中國法治建設,要從法理學做起,明確定位法與禮的關系,自覺地把法作為促進禮的途徑,從禮的高度理解法的功能;要對西方法治的基本概念如個人權利、司法獨立等作重新界定,從更高的層次定位法的地位和作用。
【關鍵詞】禮治 法治 中華文明
法治(rule of law)在西方文化中有深厚土壤。與此相應,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禮治有悠久的歷史、深遠的影響。中國需要法治,但在全面推進依法治國進程中,禮治傳統(tǒng)與禮教文明的重建,同樣應得到重視。下面先論禮之義。
禮的特征與本質:秩序,認同與尊重
“禮”源于祭祀①,進一步演變成一系列重要場合的禮儀活動,即所謂典禮(亦稱禮典),與今本《儀禮》內容相應。典禮應當是“禮”最初和最主要的含義②,包括吉、兇、賓、軍、嘉五禮,又有冠、婚、喪、祭、朝、聘、射、鄉(xiāng)飲八禮之分(參《禮記·昏義》、《大戴禮·本命》),此外還有郊、社、嘗、禘、饋、奠、射、鄉(xiāng)、食、饗十禮之說(《禮記·仲尼燕居》),等等。
“禮”也進一步引申為代表正式的制度體系,即所謂“禮制”。在《周禮》一書中,我們看到那么宏大的王朝制度,包括三公六卿的等級,春夏秋冬四官的配置,各級官員的職守和待遇等,皆被納入禮的范疇③。此外,《禮記·曲禮下》所述天子五官如司徒、司馬、司空、司士、司寇之分,以及“天子建天官六大”,“天子之六府”,“天子之六工”之類,皆屬禮制范圍。
“禮”還可從上述人間世界的規(guī)則或規(guī)矩,延伸到自然世界甚至整個宇宙,代表天地間一切規(guī)則或規(guī)矩?!蹲髠鳌酚涊d子大叔論禮,一方面把禮的范圍大大拓寬為涵蓋一切事物的規(guī)矩,有聲、色、味之律,有喜、怒、哀之度;④另一方面,又把禮的地位大大提高到“天之經,地之義”的地步,成為“上下之紀、天地之經緯”。也有人說,禮本來就源自天地,代表天地間最高秩序和法則,所以無比神圣。“夫禮,必本于大一,分而為天地,轉而為陰陽,變而為四時,列而為鬼神”(《禮記·禮運》);“體天地,法四時,則陰陽,順人情”(《禮記·喪服四制》)。⑤正因如此,古人認為禮保證了天地萬物及人間社會一切事物的有效運行:“天地以合,日月以明,四時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萬物以昌,好惡以節(jié),喜怒以當。”(《荀子·禮論》)
沈文倬認為⑥,禮可分為曲禮、典禮和禮制;如果說典禮指特定場合中的禮節(jié),曲禮則指日常生活中的禮節(jié)。⑦嚴格說來,這些只是禮的形式,無論曲禮、典禮還是禮制,其主要功能之一均在于塑造行為規(guī)范,確立生活秩序。古人認為,先王害怕人欲膨脹無度、導致混亂⑧,故制禮以“明貴賤,辨等列,順少長,習威儀”(《左傳·隱公五年》);“使貴賤之等,長幼之差,知賢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載其事而各得其宜”(《荀子·榮辱》);“朝覲之禮,所以明君臣之義也;聘問之禮,所以使諸侯相尊敬也;喪祭之禮,所以明臣子之恩也;鄉(xiāng)飲酒之禮,所以明長幼之序也;昏姻之禮,所以明男女之別也”(《禮記·經解》)。⑨“夫禮,禁亂之所由生,猶坊止水之所自來也”(《禮記·經解》),“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也”(《禮記·曲禮》)⑩。
“禮”應代表人與人、與萬物交接時的倫理規(guī)范,以人與人相互尊重、彼此恭敬、和諧相處為精神。正因如此,古人把禮看成“人道之極”(《荀子·禮論》),“理萬物者”(《禮記·禮器》)?!抖Y記·曲禮》一篇中所記大量人倫日用常見的行為方式,最能體現(xiàn)這種意義上“禮”的含義。也可以換個說法,“禮”就是恰當的、合乎分寸和尺度的行為或行為方式(“禮者,履也”,《說文解字·禮》)11。無論是曲禮、典禮還是禮制,甚至天地宇宙的法則,都可以看作上述倫理規(guī)范的進一步延伸或客觀外在表現(xiàn)。
許多人把禮的本質等同于它在塑造規(guī)矩和規(guī)范方面的功能,這樣一來服禮就與消極地服從傳統(tǒng)和習俗無異了,甚至禮與法也就沒有任何區(qū)別,法律、制度和政策也屬于禮了。這顯然有問題。“禮”的目標在于追求和諧、健康的共同體生活:人們相互尊重,彼此敬讓;人人各安其分,不相僭越;人們彼此關愛,和樂融融;人民秩序井然,有條不紊,即所謂“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12 如果說禮代表的是規(guī)矩、規(guī)范,那也是為了保障這樣的生活。單純的規(guī)矩、規(guī)范可能演變成機械、死板的條條框框,與人性的內在需要相對立。禮之所以能創(chuàng)造理想、充滿活力的生活共同體,而成為“國之干”(《左傳·僖公十一年》)、“國之紀”(《國語·晉語》)、“政之輿”(《左傳·襄公二十一年》)、“治辨之極”(《荀子·議兵》),還因為它有如下一些重要特征:
一是主敬。禮標志著對生命的敬畏。“禮者,敬而已矣。”(《孝經·廣要道》)禮源于祭,祭禮塑造著對生命的敬畏之心。荀子認為,禮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故禮,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荀子·禮論》)在祭祀中,對人間權威的服從被對超人間權威的崇拜所代替,從而使人間的秩序獲得了神圣內涵,使共同體生活有了神圣基礎。沒有這個內涵和基礎,共同體生活及其禮儀規(guī)矩就不穩(wěn)固。此外,祭祀實現(xiàn)了對人間權威的馴化,使之走向理性。當然,敬畏絕不僅僅體現(xiàn)在祭祀之中,古人認為一切人類行為都要主敬,才能體現(xiàn)禮的精神?!墩撜Z》中“敬”字出現(xiàn)二十多次,“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論語·顏淵》),正是把禮的精神轉化為日常生活中每一個行為的細節(jié)。
二是稱情。荀子謂禮為“稱情而立文”,多述喜怒哀樂之情合理發(fā)泄之道。在人生的道路上,人們有痛苦也有歡樂,有悲傷也有喜悅。一方面要讓人們的真情實感得以發(fā)泄13,另一方面又要使情感的發(fā)泄合乎分寸和尺度,這就是“稱情立文”。文者,飾也。“事生,飾歡也;送死,飾哀也;祭祀,飾敬也;師旅,飾威也。……創(chuàng)巨者其日久,痛甚者其愈遲。三年之喪,稱情而立文,所以為至痛極也。齊衰、苴杖、居廬、食粥、席薪、枕塊,所以為至痛飾也。”(《荀子·禮論》)“人情者,圣王之田也,修禮以耕之。”(《禮記·禮運》)“緣人情而制禮,依人性而作儀”。(《史記·禮書》)相互尊重、彼此敬讓、秩序井然、和樂融融的共同體生活之所以出現(xiàn),正因為每一個人的情感都得到了滿足;更準確地說,是每一個人的情感都得到了適度的滿足。14
三曰養(yǎng)性。“禮者,養(yǎng)也”,“以養(yǎng)人之欲,給人之求”。(《荀子·禮論》)15 當人的情感、欲望、需要得到了恰如其分的滿足、沒有逾越分寸時,就對人的生命構成滋養(yǎng)。“孰知夫出死要節(jié)之所以養(yǎng)生也!孰知夫出費用之所以養(yǎng)財也!孰知夫恭敬辭讓之所以養(yǎng)安也!孰知夫禮義文理之所以養(yǎng)情也!”(《荀子·禮論》)《左傳》昭公25年謂“淫則昏亂,民失其性”,“是故為禮以奉之”。《漢書·禮樂志》亦引劉向謂“禮以養(yǎng)人為本”??梢姸Y的本質不在于通過一套規(guī)范或規(guī)矩來統(tǒng)治別人,也不是人為地追求統(tǒng)一或一致,而是要讓每一個人的生命得到健康的成長、健全的發(fā)育。“五四”以來,人們多指責禮教“吃人”,這是一個理論與實踐的差距問題,即在現(xiàn)實實踐中禮有時被當成了機械、死板的禮儀規(guī)矩,但那豈是禮的本義?
綜而言之,“禮”不是硬性的約束機制,而是同一共同體中多數人在心理上認同、在情感上接受的行為規(guī)范,其根本精神在于對人、物的尊重??梢赃@樣說,一套政策或制度就其本身而言也許不是禮,但當被人們從心理上廣泛接受為人與人相互尊重的行為方式、從而賦予它以某種道德意義或價值時,就成為禮了??梢?,禮與法的區(qū)別并不是表面上的,而是實質上的;不是外在形式上的,而是內在精神上的。梁漱溟先生曾這樣區(qū)分禮與法:
凡一事之從違,行之于團體生活中,人情以為安,此即謂之禮……大家相喻而共守,養(yǎng)成這么一種習慣。成為習慣即叫禮。所謂‘禮’這個東西,除了道德上的義務或輿論上的制裁之外,它沒有其它的最后制裁(如法一樣有打有罰)。16
凡一事之從違,行之于團體生活中,借外面有形的,可憑的標準以為決定,可行者行,不可行者止;取決于外面,于事方便,此即所謂法。在法表面上的標準很清楚,很明白,很確定;然與內里人情不一定相恰。在法上來解決一切問題,凡不合法者,他都有一個解決或制裁。17
由于禮以人們在心理上、情感上認同為特點,導致它不像法那樣強調統(tǒng)一的、一刀切的形式,而是更強調其處境化、人情化的特點。18 盡管一些禮后來被以書面形式確定,表面上與法無異,但對人的約束方式仍有所不同:違背了禮可能被人嘲笑、批評,甚至給自己帶來嚴重后果,但不一定會受到硬性的制裁;違背了法必定可受硬性的制裁。法律的權威來自于國家機關,而禮的權威來自于輿論,特別是地方社會或私人生活圈內的輿論,未必與國家權威有什么關系。另一方面,法律作為一種形式性原則,雖有強制性,但可以隨時制定、隨時廢除。而禮雖沒有法那樣大的強制性,卻不能隨時制定或廢除。因為禮往往首先作為一種風俗習慣自然而然地形成,而后受到正式認可;但它一旦形成,往往就已具有巨大的慣性,在人心中形成強大的力量,比法律的影響力要更加根深蒂固。所以,禮與法作為對人的約束,各有特點,各有優(yōu)劣。我們不能簡單地說,法治一定比禮治更高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