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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穎一:為什么中國的“杰出人才”少?

核心提示: 我們不否認中國人才中缺乏創(chuàng)造力,缺乏領導力,缺乏影響力。錢學森問:為什么我們的學??偸桥囵B(yǎng)不出杰出人才?我的直覺是,恐怕這個問題本身就有問題。杰出人才是“培養(yǎng)“出來的嗎?也許不是。杰出人才很可能是在一種有利的環(huán)境中“冒”出來的。

作者丨錢穎一(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院長)

我對教育問題有極大的興趣,原因有三個方面:一是我的求學經歷(清華、哥倫比亞、耶魯、哈佛),二是我的執(zhí)教經歷(斯坦福、馬里蘭、伯克利加州、清華),三是我在清華經管學院擔任院長至今八年多的經歷。由于我并沒有受過教育學系統(tǒng)訓練,所以不熟悉教育學的方法和分析框架。我是一名教育實踐者,所以我就從直觀的觀察開始。我今天講對中國教育問題的三個觀察。

首先,我們不能完全否定中國教育的成績。因為中國過去35年經濟高速增長,如果教育完全失敗,這是不可能的。不過,肯定成績是容易的,但是肯定到點子上并不容易。我的第一個觀察是,中國在大規(guī)模的基礎知識和技能傳授很有效,使得中國學生在這方面的平均水平比較高。用統(tǒng)計學的語言,叫做“均值”較高,意思是“平均水平”較高。我是指在同一年齡段,在同一學習階段橫向比較而言,包括小學、中學和大學。這是中國教育的重要優(yōu)勢,是其他發(fā)展中國家,甚至一些發(fā)達國家都望塵莫及的。這從“國際學生測評項目”(ProgramforInternationalStudentsAssessment,PISA)中上海學生的表現,在三個科目(閱讀、數學、自然科學)中都名列前茅,可以看出一斑。當然這并不代表中國的平均水平,但是在這個測評中,農民工子女比美國中產階級子女,藝術院校學生的數學比美國學生平均水平,都要強。這更說明了問題。

我們是如何做到的呢?政府和民間對教育的投入,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教育的重視,中國學生在學業(yè)上花的時間多,都是原因。經濟學家研究發(fā)展中國家的基礎教育,通常的度量是教師是否準時上課,學生是否有課本等十分初級的要求。雖然中國的基礎教育還存在很多問題,但教師的敬業(yè)程度還是令人欽佩的。即使是高等教育,在基礎知識和技能的傳授方面,按平均水平來看,都是可圈可點的。

這種教育優(yōu)勢對推動中國經濟在低收入發(fā)展階段的增長非常重要,因為它適合“模仿和改進”的“追趕”作用,特別是在與開放結合在一起的時候。開放讓我們看到了先進,加上我們的畢業(yè)生基礎知識扎實,模仿能力強,掙錢動機更強,員工隊伍整齊,就有了很強的執(zhí)行力,就追趕上來了。這在制造業(yè)非常明顯。即使是服務業(yè)也一樣。在引進先進的IT技術和管理流程,超級市場的收銀員、銀行的柜臺服務、醫(yī)院的掛號和收費、出入關的檢查等重復性的、規(guī)律性的大規(guī)模操作,中國服務人員的速度和精準程度,甚至超過發(fā)達國家。我們每個人都有體驗。

我的第二個觀察是,與“均值”高同時出現的另一個現象是“方差”小。“方差”也是統(tǒng)計學的概念。“均值”是衡量一個隨機變量的平均數,而“方差”則是衡量一個隨機變量偏離平均數的累加起來的程度。簡單地說,“方差”小就是兩端的人少,出眾的人少,“杰出人才”少,“拔尖創(chuàng)新人才”少。

我們都知道,杰出人才的出現是小概率事件。如果說“天賦”的分布在不同人種之間沒有太大差別的話,那么出現杰出天賦的概率就應該與人口正相關。中國有13億多人口,但是至今沒有中國學者在中國大陸的研究獲得諾貝爾科學獎,表明了一種問題。還有其他證據說明問題。我們不用去同發(fā)達國家比,與印度的比較更有說服力,因為兩國的人口基數差不多,而且印度的人均收入比中國還低。印度教育的平均水平肯定不如中國,但是它在出現突出人物方面比中國顯著。從我自己平常接觸到的例子看:全球著名商學院中,哈佛商學院、芝加哥商學院、康奈爾商學院、華盛頓大學商學院的現任院長都是印度裔;全球著名大跨國公司中,微軟、百事、德意志銀行、萬事達卡的現任CEO也都是印度裔。但是目前還沒有中國人擔任這類商學院和跨國公司的CEO。

我們不否認中國人才中缺乏創(chuàng)造力,缺乏領導力,缺乏影響力。錢學森問:為什么我們的學校總是培養(yǎng)不出杰出人才?我的直覺是,恐怕這個問題本身就有問題。杰出人才是“培養(yǎng)“出來的嗎?也許不是。杰出人才很可能是在一種有利的環(huán)境中“冒”出來的。所以創(chuàng)造環(huán)境,或者說“培育”,遠比“培養(yǎng)”更重要。這里有深層次的原因。我在2010年8月清華大學本科生開學典禮上和在2011年2月黑龍江亞布力中國企業(yè)家論壇上,都強調了中國學生缺乏好奇心、想象力和批判性思維能力的問題。這個講話被廣泛傳播,這個觀點受到廣泛認同。好奇心和想象力部分來自天生,至少有一些人是這樣,但是后天會把它們磨滅。完全有可能是,受教育越多,好奇心和想象力就變得越少。由此來看,正是我們的教育把人先天的好奇心和想象力給“扼殺”了。再加上學生的批判性思維能力的不到培養(yǎng),那學生怎么可能有創(chuàng)造性呢?因此,不是我們的學校“培養(yǎng)”不出杰出人才的問題,而是我們的學校“扼殺”潛在的杰出人才的問題。在好奇心和想象力被扼殺,在個性發(fā)展受壓抑的情況下,人與人之間的差別就減少了。結論是,我們培養(yǎng)出的人的“方差”小,不是因為中國人先天“方差”小,而是后天被人為地壓縮小的。

方差”小對經濟發(fā)展的影響在發(fā)展不同階段是不同的。在低收入階段,經濟發(fā)展主要靠模仿和改進,人才“方差”小無關大局,甚至還是長處,只要“均值”不低。但進入中等收入后,當需要以創(chuàng)新驅動發(fā)展時,“方差”小的后果就嚴重了,因為這影響創(chuàng)新,特別是顛覆性創(chuàng)新。這樣,我對中國教育問題的第一個和第二個觀察,即人才的“均值”高和“方差”小的特點,既能解釋中國過去30多年經濟發(fā)展的成就,又能預示在未來經濟發(fā)展“新常態(tài)”中可能出現的問題。

如果說在知識和能力上是高“均值”、低“方差”的話,那么我的第三個觀察是,在人的素養(yǎng)、價值等方面,我們的問題就是低“均值”、高“方差”了。低“均值”是指人們經常批評的人的素養(yǎng)的平均水平低。而人的素養(yǎng)的“方差”大,是指太差的人不在少數。這在反腐中暴露出來的案件規(guī)模、程度中可領略,多么讓人觸目驚心,不可思議。這其中很多都是那些高智商、低人格的人做的。知識水平高,做人很差的,就是錢理群講的“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中國教育的問題,絕不僅僅是培養(yǎng)不出杰出人才的問題,更嚴重的是造就了不少沒有人格底線的人。

這就要來審視我們的“人才”觀了。正因為我們對培養(yǎng)不出“杰出人才”有緊迫感,所以就特別重視“才”。這種急功近利的結果呢?不但“杰出人才”的培養(yǎng)仍是問題,而且輕視對“人”的素養(yǎng)的培養(yǎng)造成更嚴重的問題,造成更嚴重的社會問題。我們講人的素養(yǎng),是一個真正的“人”所應具備的基本做人準則,是人格底線。愛因斯坦早就說過:“學校的目標應該始終是:青年人在離開學校時,是作為一個和諧的人,而不是作為一個專家。”戴安娜王妃也多次對她的長子威廉說,“你在成為王子之前,先要成為一個人”。他們講的都是先做人,再成才。我在2014年清華經管學院本科生開學典禮致辭中的主題,就是“人”重于“才”,這是因為人不僅是工具,更是目的。因此在我看來,中國教育的首要問題,還不是如何培養(yǎng)“杰出人才”的問題,而是如何培養(yǎng)真正的“人”的問題。

以上是我對當前中國教育問題和這些問題對經濟和社會發(fā)展影響的三個觀察,可以用“均值”和“方差”來概括:一是我們的優(yōu)勢是基礎知識和技能的“均值”較高,這對過去30多年中國經濟增長起了推動作用。二是我們的劣勢是基礎知識特別是能力的“方差”太小,杰出人物太少。這就導致創(chuàng)新不足,對未來中國經濟以創(chuàng)新驅動發(fā)展非常不利。三是教育除了為發(fā)展經濟服務的功利作用之外,教育對人的素養(yǎng)培養(yǎng)和人的價值塑造以及對文明社會建設更為重要,而人的素養(yǎng)的“均值”低卻“方差”大,是中國實現人的現代化的重要掣肘。

[責任編輯: 孫易恒]
標簽: 中國   人才   錢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