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理性、政治理性和公民理性
姜文電影《鬼子來了》
筆者接觸一些日本學人,在他們眼中,晚清以來,中國政府步步為營,有章有法,不若東瀛之政亂心迷,所謂的政治不過衰退為政客們自拉自唱的權力游戲。
現(xiàn)代中國的國家建構,目標之一,就在于形成理性充盈而剛健博大的國家理性。迄而至今,多有成就。筆者接觸一些日本學人,在他們眼中,晚清以來,中國政府步步為營,有章有法,不若東瀛之政亂心迷,所謂的政治不過衰退為政客們自拉自唱的權力游戲。但在吾人“內在視角”觀察,則華夏國家理性不彰,恰為時弊,也是積弊。
毋寧,第一共和與第二共和,雖說理念和政制有別,卻分享著一個共同的治理技藝。此即以政黨理性取代國家理性,用國家理性壓抑公民理性。國族的成長,如同人身,任何一極獨大,心智和心志失衡,則肢體必然趔趄,終非善也。
地中海文明以還,“權勢國家和權力政治”蔚為時勢,民族主義成為時代精神,由此而有現(xiàn)代民族國家體系在全球凱歌高奏。但是,這是國家的1.0版,后來國家升級成2.0版,民族國家以“憲政國家和憲法政治”立國,迎來一個大眾民主時代。20世紀以來,尤其二戰(zhàn)以后,“文明國家和文化政治”更上層樓,民族國家在此層次展開博弈。
在后兩個維度上,中國多所欠缺,一些人的心智還停留在18、19世紀“落后就要挨打”這種權勢國家與權力政治的國際關系理念上。不是說“落后就要挨打”這一歷史和政治理念過時無效了,誰都知道“失敗國家”是什么滋味。毋寧,是說不夠用了。沒有“憲政國家和憲法政治”這一大框架奠立國本,則國族難立,國家理性是有嚴重缺陷的。
從政治理性來講,審慎、克制,概為政治德性,現(xiàn)在好像比較欠缺。民主政治以大眾參與達成政治正當性,但卻以賢者治國為理想,追求的是“主權在民,治權在賢”的互補格局,由此造成一種審慎、克制的政治理性品格。過去大家覺得中國太軟,只知道“棄權”,現(xiàn)在仿佛硬起來了,以至于一年多來,一時間狼煙四起。
剛才兩位先生爭論“輸?shù)闷疠敳黄?rdquo;,在我看來,中國輸不起。為什么輸不起?因為一旦開戰(zhàn),人家政權不會倒,倒的是政府,而中國要是輸了,則政權危殆,說明上述關于“政權的永久性的正當性”這一關還沒過,缺了國家的2.0版也!
還有就是公民理性。若說晚近治道,則以政黨理性取代國家理性,蔚為一端,一如“以國家理性壓抑公民理性”。為此,以公民理性救濟國家理性,讓國家理性回歸國族利益中軸,恰成時需。在此,公民情懷不能被簡單激進的民族主義所裹脅、所遮蔽。說到政治理性和公民理性,對于日本同樣適用。
最近這十幾年,中日領導人都換了好幾任,但格局都很小。我不知道我的觀察對不對,日本最近十幾年換了那么多首相,格局之小,真讓人感喟。從政治理性來講,兩國領導人格局都很小,而且有時候有點意氣用事。
還有,現(xiàn)在辦外交的,聽說多半是學外語的,歷史和文化基礎有限,現(xiàn)代政治理性訓育更是有限,甚至等于無,搞搞迎來送往,辦一點安排吃住旅游的具體外事活動行,操盤不行。據(jù)說選拔外交人員,強調思想要紅,業(yè)務倒在其次,這怎么行。
不過,進步是真實的,比起在下當年留學時見到的那些上班穿著拖鞋,煙不離嘴,隨口吐痰的外事爺,現(xiàn)在好多了!——一個現(xiàn)代國家的成長,需要全民族幾代人的接續(xù)努力,我們大家不僅是見證人,也是責任人??!
說到這里,想到一件事,可謂集國家理性、政治理性與公民理性三位一體之儀式化?,F(xiàn)代中國每年紀年抗戰(zhàn)勝利,都是一家獨唱,孤單。不妨仿效諾曼第登陸紀年儀式,邀請日、韓、俄、美以及東南亞、澳洲等國的元首與首腦,以及臺島的領導人,一齊聚首,同臺唱和。既在志念,亦在敦睦,更孜孜于和平。
當年的侵略者身臨此境,只有認罪懺悔的份;后來的勝利者歡聚一堂,更不忘生聚教訓。如此這般,大場面,大格局,好祥和,好兆頭。
中夏安,遠人服
唐•閻立本《職貢圖》
貞觀五年,西域的婆利、羅剎和林邑三國遣使長安,朝拜中原大國……廷召之際,林邑國使神色倨傲,出言不遜,乃有大臣忿然,奏議派兵討伐。太宗稍加沉吟,開口說魏征曾經(jīng)告訴我,“修文德,安中夏;中夏安,遠人服”。
最后再說一點,將視野從國際政治拉回到國內政治,古今互鑒,以為收尾。中國有一幅名畫,就是唐代閻立本的《職貢圖》。據(jù)說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貞觀五年,西域的婆利、羅剎和林邑三國遣使長安,朝拜中原大國。
可能,這就是所謂的華夷之辨和朝貢體系吧。廷召之際,林邑國使神色倨傲,出言不遜,乃有大臣忿然,奏議派兵討伐。太宗稍加沉吟,開口說魏征曾經(jīng)告訴我,“修文德,安中夏;中夏安,遠人服”。閻本所繪,即此遠人來朝景象,其服色雜陳,深目亂髯,為中原所未見。逮至宋代,蘇大學士觀畫有感,乃有“貞觀之德來萬邦,浩如江海吞萬江”之嘆。
鑒古知今,在知得失,不難想見太宗的心胸氣度,遠見卓識。當今華夏,雖說經(jīng)濟總量世界老二,但政治修明、文化建設以及一般人民之行止出處的文明修養(yǎng),有待提升。因而,遠人不服,也是意料中事。當然,之所以不服,不僅在于兩相比較,高下立判,而且,在于國際政治中的權勢轉移,總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先發(fā)國族面對鄰居的旺勢,需要一段適應期。
但是,即便如此,吾人須知,一個尚未完成現(xiàn)代轉型的國族,其之參與地緣政治博弈和全球治理,必有賴國家政治走上正軌,無心腹之憂,才可伸展手腳,也才能于國際博弈中添籌加碼。一句話,“中夏安,遠人服”,先把國內搞好,然后有需要的話再亮肌肉,跟周邊最好是不打,打也不怕。
作者簡介
許章潤,男,1962年生,安徽廬江人。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清華大學法政哲學研究中心主任。復旦大學、人民大學等校兼職教授或者講席教授。先后就讀于西南政法大學、中國政法大學和墨爾本大學,獲法學學士、碩士和博士學位。
主治法律哲學與政治哲學,兼及思想史與憲政理論,尤其關注“中國問題”意義上舶來理念與固有生活調適過程中的法律方面,而念念于中國人世生活與人間秩序的現(xiàn)代重構性闡釋,汲汲于儒家優(yōu)良傳統(tǒng)的法律復活和中國之為一個大國的法律布局,追求法律理性與人文精神的統(tǒng)一,尋索學術的人道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