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克·吐溫  譯/唐萌蓀

【編者按】剛剛結(jié)束的2016年美國大選第二場候選人辯論，被美國媒體形容為“暗黑苦澀惡劣”、“美國史上最丑陋的辯論”。在數(shù)以億計的觀眾面前，特朗普和希拉里互揭陰私，大肆攻擊對方道德敗壞，粗暴程度令人咋舌。這樣的畫風(fēng)，不禁讓人想起一代文學(xué)巨匠馬克·吐溫寫于1870年的《競選州長》。這篇膾炙人口的小說，曾經(jīng)是中國人耳熟能詳?shù)恼n文，但據(jù)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退出了語文教科書，不知是因為教材編者認(rèn)為美國民主已經(jīng)與時俱進(jìn)節(jié)操滿滿，還是說，今天的學(xué)生們已經(jīng)可以從各種媒體第一時間看到州長和總統(tǒng)們的窮形盡相，無需吐溫先生饒舌？不過，讀《競選州長》而觀今日大選，仍覺吐溫筆下的“鍍金時代”（Gilded Age）和如今的“褪色時代”（Faded Age）相映成趣。種種荒謬鬧劇，如影附形，伴隨選主政治的始終。

幾個月之前，我被提名為紐約州州長候選人，代表獨立黨與斯坦華脫·勒·伍福特先生和約翰·特·霍夫曼先生競選。我總覺得自己有超過這兩位先生的顯著的優(yōu)點，那就是我的名聲好。從報上容易看出：如果說這兩位先生也曾知道愛護(hù)名聲的好處，那是以往的事。近幾年來，他們顯然已將各種無恥罪行視為家常便飯。當(dāng)時，我雖然對自己的長處暗自慶幸，但是一想到我自己的名字得和這些人的名字混在一起到處傳播，總有一股不安的混濁潛流在我愉快心情的深處“翻攪”。我心里越來越不安，最后我給祖母寫了封信，把這件事告訴她。她很快給我回了信，而且信寫得很嚴(yán)峻，她說：“你生平?jīng)]有做過一件對不起人的事——一件也沒有做過。你看看報紙吧——一看就會明白伍福特和霍夫曼先生是一種什么樣子的人，然后再看你愿不愿意把自己降低到他們那樣的水平，跟他們一起競選。

”這也正是我的想法！那晚我一夜沒合眼。但我畢竟不能打退堂鼓。我已經(jīng)完全卷進(jìn)去了，只好戰(zhàn)斗下去。

當(dāng)我一邊吃早飯，一邊無精打采地翻閱報紙時，看到這樣一段消息，說實在話，我以前還從來沒有這樣驚慌失措過：

“偽證罪——那就是1863年，在交趾支那的瓦卡瓦克，有34名證人證明馬克·吐溫先生犯有偽證罪，企圖侵占一小塊香蕉種植地，那是當(dāng)?shù)匾晃桓F寡婦和她那群孤兒靠著活命的唯一資源?，F(xiàn)在馬克·吐溫先生既然在眾人面前出來競選州長，那么他或許可以屈尊解釋一下如下事情的經(jīng)過。吐溫先生不管是對自己或是對要求投票選舉他的偉大人民，都有責(zé)任澄清此事的真相。他愿意這樣做嗎？

”我當(dāng)時驚愕不已！竟有這樣一種殘酷無情的指控。我從來就沒有到過交趾支那！我從來沒聽說過什么瓦卡瓦克！我也不知道什么香蕉種植地，正如我不知道什么是袋鼠一樣！我不知道要怎么辦才好，我簡直要發(fā)瘋了，卻又毫無辦法。那一天我什么事情也沒做，就讓日子白白溜過去了。第二天早晨，這家報紙再沒說別的什么，只有這么一句話：

“意味深長——大家都會注意到：吐溫先生對交趾支那偽證案一事一直發(fā)人深省地保持緘默。”

（備忘——在這場競選運動中，這家報紙以后但凡提到我時，必稱“臭名昭著的偽證犯吐溫”。）

接著是《新聞報》，登了這樣一段話：

“需要查清——是否請新州長候選人向急于等著要投他票的同胞們解釋一下以下一件小事？那就是吐溫先生在蒙大拿州野營時，與他住在同一帳篷的伙伴經(jīng)常丟失小東西，后來這些東西一件不少地都從吐溫先生身上或“箱子”（即他卷藏雜物的報紙）里發(fā)現(xiàn)了。大家為他著想，不得不對他進(jìn)行友好的告誡，在他身上涂滿柏油，粘上羽毛，叫他坐木杠，把他攆出去，并勸告他讓出鋪位，從此別再回來。他愿意解釋這件事嗎？”

難道還有比這種控告用心更加險惡的嗎？我這輩子根本就沒有到過蒙大拿州呀。

（此后，這家報紙照例叫我做“蒙大拿的小偷吐溫”。）

于是，我開始變得一拿起報紙就有些提心吊膽起來，正如同你想睡覺時拿起一床毯子，可總是不放心，生怕那里面有條蛇似的。有一天，我看到這么一段消息：

“謊言已被揭穿！——根據(jù)五方位區(qū)的密凱爾·奧弗拉納根先生、華脫街的吉特·彭斯先生和約翰·艾倫先生三位的宣誓證書，現(xiàn)已證實：馬克·吐溫先生曾惡毒聲稱我們尊貴的領(lǐng)袖約翰·特·霍夫曼的祖父曾因攔路搶劫而被處絞刑一說，純屬粗暴無理之謊言，毫無事實根據(jù)。他毀謗亡人，以讕言玷污其美名，用這種下流手段來達(dá)到政治上的成功，使有道德之人甚為沮喪。當(dāng)我們想到這一卑劣謊言必然會使死者無辜的親友蒙受極大悲痛時，幾乎要被迫煽動起被傷害和被侮辱的公眾，立即對誹謗者施以非法的報復(fù)。但是我們不這樣！還是讓他去因受良心譴責(zé)而感到痛苦吧。（不過，如果公眾義憤填膺，盲目胡來，對誹謗者進(jìn)行人身傷害，很明顯，陪審員不可能對此事件的兇手們定罪，法庭也不可能對他們加以懲罰。）”

最后這句巧妙的話很起作用，當(dāng)天晚上當(dāng)“被傷害和被侮辱的公眾”從前進(jìn)來時，嚇得我趕緊從床上爬起來，從后門溜走。他們義憤填膺，來時搗毀家具和門窗，走時把能拿動的財物統(tǒng)統(tǒng)帶走。然而，我可以手按《圣經(jīng)》起誓：我從沒誹謗過霍夫曼州長的祖父。而且直到那天為止，我從沒聽人說起過他，我自己也沒提到過他。

（順便說一句，刊登上述新聞的那家報紙此后總是稱我為“拐尸犯吐溫”。）

引起我注意的下一篇報上的文章是下面這段：

“好個候選人——馬克·吐溫先生原定于昨晚獨立黨民眾大會上作一次損傷對方的演說，卻未履行其義務(wù)。他的醫(yī)生打電報來稱他被幾匹狂奔的拉車的馬撞倒，腿部兩處負(fù)傷——臥床不起，痛苦難言等等，以及許多諸如此類的廢話。獨立黨的黨員們只好竭力聽信這一拙劣的托詞，假裝不知道他們提名為候選人的這個放蕩不羈的家伙未曾出席大會的真正原因。

有人見到，昨晚有一個人喝得酩酊大醉，搖搖晃晃地走進(jìn)吐溫先生下榻的旅館。獨立黨人責(zé)無旁貸須證明那個醉鬼并非馬克·吐溫本人。這一下我們終于把他們抓住了。此事不容避而不答。人民以雷鳴般的呼聲詢問：‘那人是誰？’”

我的名字真的與這個丟臉的嫌疑聯(lián)在一起，這是不可思議的，絕對地不可思議。我已經(jīng)有整整三年沒有喝過啤酒、葡萄酒或任何一種酒了。

（這家報紙在下一期上大膽地稱我為“酒瘋子吐溫先生”，而且我知道，它會一直這樣稱呼下去，但我當(dāng)時看了竟毫無痛苦，足見這種局勢對我有多大的影響。）

那時我所收到的郵件中，匿名信占了重要的部分。那些信一般是這樣寫的： 　　

“被你從你寓所門口一腳踢開的那個要飯的老婆婆，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好管閑事者也有這樣寫的：

“你干的一些事，除我之外沒人知道，你最好拿出幾塊錢來孝敬鄙人，不然，報上有你好看的。”惹不起

大致就是這類內(nèi)容。如果還想聽，我可以繼續(xù)引用下去，直到使讀者惡心。

不久，共和黨的主要報紙“宣判”我犯了大規(guī)模的賄賂罪，而民主黨最主要的報紙則把一樁大肆渲染敲詐案件硬“栽”在我頭上。

（這樣，我又得到了兩個頭銜：“骯臟的賄賂犯吐溫”和“令人惡心的訛詐犯吐溫”。）

這時候輿論嘩然，紛紛要我“答復(fù)”所有對我提出的那些可怕的指控。這就使得我們黨的報刊主編和領(lǐng)袖們都說，我如果再沉默不語，我的政治生命就要給毀了。好像要使他們的控訴更為迫切似的，就在第二天，一家報紙登了這樣一段話：

“明察此人！獨立黨這位候選人至今默不吭聲。因為他不敢說話。對他的每條控告都有證據(jù)，并且那種足以說明問題的沉默一再承認(rèn)了他的罪狀，現(xiàn)在他永遠(yuǎn)翻不了案了。獨立黨的黨員們，看看你們這位候選人吧！看看這位聲名狼藉的偽證犯！這位蒙大拿的小偷！這位拐尸犯！好好看一看你們這個具體化的酒瘋子！你們這位骯臟的賄賂犯！你們這位令人惡心的訛詐犯！你們盯住他好好看一看，好好想一想——這個家伙犯下了這么可怕的罪行，得了這么一連串倒霉的稱號，而且一條也不敢予以否認(rèn)，看你們是否還愿意把自己公正的選票投給他！”

我無法擺脫這種困境，只得深懷恥辱，準(zhǔn)備著手“答復(fù)”那一大堆毫無根據(jù)的指控和卑鄙下流的謊言。但是我始終沒有完成這個任務(wù)，因為就在第二天，有一家報紙登出一個新的恐怖案件，再次對我進(jìn)行惡意中傷，說因一家瘋?cè)嗽悍恋K我家的人看風(fēng)景，我就將這座瘋?cè)嗽簾?，把院里的病人統(tǒng)統(tǒng)燒死了，這使我萬分驚慌。接著又是一個控告，說我為了吞占我叔父的財產(chǎn)而將他毒死，并且要求立即挖開墳?zāi)跪炇＿@使我?guī)缀跸萑肓司皴e亂的境地。在這些控告之上，還有人竟控告我在負(fù)責(zé)育嬰堂事務(wù)時雇用老掉了牙的、昏庸的親戚給育嬰堂做飯。我拿不定主意了——真的拿不定主意了。最后，黨派斗爭的積怨對我的無恥迫害達(dá)到了自然而然的高潮：有人教唆9個剛剛在學(xué)走路的包括各種不同膚色、穿著各種各樣的破爛衣服的小孩，沖到一次民眾大會的講臺上來，緊緊抱住我的雙腿，叫我做爸爸！

我放棄了競選。我降下旗幟投降。我不夠競選紐約州州長運動所要求的條件，所以，我呈遞上退出候選人的聲明，并懷著痛苦的心情簽上我的名字：

“你忠實的朋友，過去是正派人，現(xiàn)在卻成了偽證犯、小偷、拐尸犯、酒瘋子、賄賂犯和訛詐犯的馬克·吐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