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此早有“反骨”的柳鳴九先生深受“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大討論之啟發(fā),也早自1978年起“三箭連發(fā)”,誓為外國文學研究“破冰”:先是于1978年在廣州舉辦的第一屆外國文學全國工作會議上,作了題為《西方現當代文學評價的幾個問題》之發(fā)言;接著又將此報告整理成文于《外國文學研究》上發(fā)表;最后則在《外國文學研究集刊》上組織系列筆談,擴大影響。
眾所周知,第一屆外國文學全國工作會議上名家云集,而《外國文學研究》,更是“當時唯一一家外國文學評論刊物”,這場“破冰”行動自其伊始便得到熱烈響應。更重要的是,《西方現當代文學評價的幾個問題》一文,矛頭直指日丹諾夫論斷,并對20世紀西方文學中不同流派、作家和重要作品加以重新梳理,對其階級歸屬、思想根源、評判標準與藝術特點進行了實事求是的辯證分析。
關于“破冰”行動的始末,柳鳴九先生在2016年年底出版的《回顧自省錄——柳鳴九自述》一書中有詳述,細心的讀者不難體會到,他對蘇式意識形態(tài)的文藝界代表人物日丹諾夫的批判,是在“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次思想解放運動的大背景下展開的,是對思想解放運動的自覺響應。對日丹諾夫的批判,對于文藝界而言,是在理論和思想層面的撥亂反正之舉,而對柳鳴九個人而言,其目的是要掙脫蘇式意識形態(tài)的枷鎖,在學術的田地里獨立而自由地耕耘。
1979年后,國內對西方文學的積極譯介打開了新局面,對西方文學思潮、作家與作品研究的廣度與深度得到不斷拓展,其中不能不說有這位“破冰人”一份不可忽略的歷史功績。
每每想到這點,我便不禁贊嘆于柳鳴九先生敏銳獨到的學術目光,更敬佩于他求真敢言的非常之勇氣。畢竟,在乍暖還寒時候張弓破冰,難免要經受倒春寒的侵襲。
然而,面對這種種沖擊,柳鳴九先生只在《圍繞〈薩特研究〉的記憶》一文中平和地寫道:“大概是因為我多少有了一點‘徹悟’,所以不知不覺平添了若干抗壓性與勇氣。”
三
柳鳴九先生從未停止過對外國文學思潮與作品的開拓性探索。而在外國文學研究中,又尤以其對法國文學的研究成果最為豐富,影響最為深廣。早在20世紀70年代起,他便與同仁一道開始編撰《法國文學史》。這部三卷本的《法國文學史》最終分別于1979年、1981年、1991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法國文學史》,耗時近二十年,是中國第一部大規(guī)模多卷本的國別文學史,填補了國內外國文學,尤其是法國文學研究的空白,以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詳細介紹了從中世紀到19世紀法國文學的不同流派、作家與作品。該書于1993年獲第一屆國家圖書獎提名獎,可謂對其重要性與歷史貢獻之肯定。
自1981年的《薩特研究》之后,柳鳴九先生主編的“法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叢刊”又陸續(xù)出版了《馬爾羅研究》《新小說派研究》《尤瑟納爾研究》《波伏瓦研究》等一系列重要專題著作。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他又主編“法國二十世紀文學叢書”。
章學誠評《文心雕龍》,贊其體大而慮周,誠以為柳鳴九先生在法國文學領域作出的貢獻,亦可謂“體大而慮周”。
所謂“體大”,乃指其研究視野之開闊,研究涉及時間跨度之長、評介作家流派之多,自三卷本的《法國文學史》到共計七十種的“法國二十世紀文學叢書”,再加上柳鳴九先生翻譯的法國名著、撰寫的評論文集與創(chuàng)作的散文集,哪怕僅從體量上而言,也是蔚為壯觀的。
而說“慮周”,則是因為柳鳴九先生對法國文學的研究,既有如《法國文學史》一般系統(tǒng)的歷史梳理與闡發(fā),又有如“法國二十世紀文學叢書”一般對每部作品的評價與深刻評析,更有如《自然主義大師左拉》《走近雨果》等著作一般以作家、流派、文學思潮為研究對象的理論探索與論述。
柳鳴九先生自己有言:“作品的研究是作家研究、流派思潮研究、主義方法研究、斷代史研究、通史研究等一切研究的基礎。”如此的論點,在文學研究有泛向文化研究傾向的今日,聽來更為振聾發(fā)聵。我欽佩柳鳴九先生對作家、作品與譯介三者間關系透徹的理解。歸根結底,作品方是理解作家、流派乃至一國文學之基石,故而作品的翻譯從來都不僅是簡單的文字轉化,是原作生命在新的文化語境中的再生,是文化與思想的傳遞。先生重視作品的地位、重視翻譯的地位,這與之求實思想是一脈相承的。
如果說對法國文學的研究體現了柳鳴九學術成果的深度,那么其著作涉獵之豐富就體現出他探索的廣度。除去上文提及種種,柳鳴九另著有《世界最佳情態(tài)小說欣賞》《理史集》等評論文集十種;《巴黎散記》《翰林院內外》等散文集六種;譯有數位法國文學大家的作品;另還主編了《外國文學名家精選書系》《法國龔古爾文學獎作品選集》《雨果文集》《加繆全集》等多套大型譯叢,其中有四項獲國家級圖書獎。
而這樣一位早已“著作過身”的西方文學研究之引領者,卻始終謙遜而平和。他多次用清貧的家屋自比,《名士風流》寫到最后,以一篇題為《我勞故我在》的文章作結,是先生對樸素的“自我存在”的“生態(tài)評估”。柳鳴九先生說“屋不在大,有書則靈”。他“喜愛此屋的簡陋與寒磣,不愿花時間、費工夫用充滿甲醛的涂料與地板去美化它”,卻對兩個書柜“里面的約兩三百冊書”情有獨鐘。因為這些書“除了我自己的論著與翻譯的三四十種外,就是我所編選的、所主編的書籍了,這些書構成了我生命的內涵,也顯現出我生命的色彩”。
一席話間,不僅體現出柳鳴九先生謙遜勤奮、筆耕不輟的為學態(tài)度,更顯現出他求真求實的治學之道。本文開頭,我說柳鳴九先生身上閃爍著“真”的光芒,這“真”字,一可組“真實”一詞,所謂實事求是,指的是從事實出發(fā),從實際出發(fā),求真學問;亦可作“真誠”一詞,誠即不欺,不以虛言欺人,亦不以假語騙己,做真誠人;更可作“真理”一詞,不懈探索,追求真理,無可畏懼。真實是根基,沒有對作品悉心之閱讀體會,對外國文學,尤其是法國文學之知識積累,就無以進行深入的分析,得出令人信服的論斷;真誠是準則,沒有一顆正直之心,就不會有敢做敢言之魄力,不會有打破藩籬之勇氣。正是對“真”的追求,讓柳鳴九先生成為為薩特正名的先驅,讓他勇于在改革開放初期打破思想上之堅冰,讓他不斷在外國文學,尤其是法國文學的研究中探索前行。
2000年,柳鳴九先生在法國的著名學府巴黎索邦大學被正式選為博士論文專題對象;2006年獲中國社會科學院最高學術稱號“終身榮譽學部委員”;2015年,厚重的十五卷《柳鳴九文集》與廣大讀者見面。2016年,柳鳴九先生又以驚人的毅力,撰寫了有關他人生之路的許多重要篇章,給我們留下了研究其思想之源與精神求索的珍貴資料。2016年年底,柳先生重病住院,82歲高齡的他還記掛著他的研究與翻譯,囑咐我多讀書多思考。在我的心里,柳先生是一個生命不息、求索不止的思想者,他不懈追求所體現的膽識、所凝聚的卓越成就,尤其是其樸素求真的精神財富,對我們后輩來說,無疑是珍貴的,具有永恒的價值。
許鈞,浙江大學文科資深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外國語言文學學科評議組召集人、中國翻譯協會常務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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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日報》( 2017年03月29日 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