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一直在借助外物來輔助和拓展自身的認知能力，從結繩記事到文書記錄再到硬盤存儲，記憶能力在不斷加固；從算籌到計算尺到計算機，運算能力在不斷提升；從鴻雁傳書到電話再到互聯(lián)網(wǎng)，獲取外界信息的能力在不斷強化。不過，直至20世紀末的相當漫長的歲月里，人們一般不會把發(fā)生在這些身外之物上的信息存儲、提取、加工、傳遞等過程視為自身認知過程的一部分，更不會認為自己的心靈能夠延伸到這些外物之上。雖然科學哲學家安迪·克拉克和大衛(wèi)·查爾莫斯在1998年提出了著名的“延展心智”論題，主張有些發(fā)生在身體之外的物理過程也應當被視為認知過程的構成部分，心靈的邊界并不止于身體的邊界，而是能夠延展到身體之外；但由于其立論所訴諸的原則引發(fā)爭議很大，該論題并沒有得到廣泛接受。

然而，進入21世紀以來，多項技術的快速發(fā)展已經(jīng)使得人類心智邊界的擴張成為愈益趨近的現(xiàn)實：第一，感官替代。身體癱瘓人士通過植入其大腦中的電極能夠控制機械假肢完成抓握動作，并且從機械假肢傳回的電信號能夠使其產生觸覺；盲人能夠通過電子義眼恢復部分視力。第二，腦機接口。人體與計算機的連接不必非要通過在大腦中植入電極，而是可以通過頭部以外的信號采集裝置捕捉腦電波，然后用計算機將腦電信號解碼成指令計算機或其他設備運作的信號；或者可以通過頭部以外的信號接收裝置接受來自計算機的指令，這些指令信號轉化成電磁刺激促使大腦皮層的特定區(qū)域活躍。第三，無線傳輸。人體與計算機或其他設備之間的信號傳輸不必非要經(jīng)過導線，也可以直接使用電磁波，傳輸距離可以非常遙遠，原則上能夠在地球表面與太空之間傳輸信號。第四，生物操控。目前能夠在昆蟲（如蟑螂、甲蟲）體內植入電極或芯片，使昆蟲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在電信號刺激下驅動身體；也能夠無需植入電極而直接用超聲波脈沖刺激大鼠的運動皮層而使其尾部擺動，還能夠在大鼠腦部的殘損部位中植入電子芯片以替代發(fā)揮其原有功能。第五，生化計算。通過特定DNA序列與生物酶的相互作用能夠實現(xiàn)計算，有望使生物體與計算機直接合一，目前已能在大腸桿菌上進行生化計算，還嘗試在蟑螂體內植入DNA計算機。第六，腦腦連接。哺乳動物（如大鼠、恒河猴）的多個大腦通過植入電極能夠相互間進行信息交流，并能夠共同完成單個大腦難以完成的任務；人腦與人腦之間也能通過腦電采集設備和顱磁刺激設備相連接，目前通過這種連接能夠使一個人控制另一個人的手指運動。

以上技術的組合共同指向了一個大趨勢——直接用意念控制身外對象，并把身外對象變成自身的感知器官和思維器官，這些身外對象從無生命的假肢到有生命的動物乃至他人，而且它們的空間位置可以距離控制者的本體非常遙遠。當我能夠不需要運用自己的手，而直接通過機械假肢感知外界物體的軟硬糙滑時，發(fā)生在該假肢上的物理過程已經(jīng)構成我觸覺過程的一部分；當我能夠不睜開眼睛，而直接通過電子義眼感知外界物體的顏色形狀時，發(fā)生在該義眼上的物理過程已經(jīng)構成我視覺過程的一部分；當我能夠直接把我腦海中的所感所想存儲到外接的計算機上，并隨時從該計算機中直接提取信息為我的大腦所用時，該計算機的運作已經(jīng)構成我記憶過程的一部分；當我能夠直接通過老鼠的身體而感知到它所處環(huán)境的狀況時，這只老鼠的感官已經(jīng)成為我的感官的延伸；而當我能夠通過與老鼠大腦相連而直接體驗到它的情緒和思維時，甚至當老鼠的大腦部分地代替我的大腦去記憶、去思考、去喜怒哀懼、去決策時，這只老鼠的心靈也將成為我的心靈的一部分；當我能夠直接通過他人的身體去感知外部世界，通過他人的大腦去思維決策時，他人的心靈也將成為我的心靈的一部分。

雖然研發(fā)各種心智擴展技術的初衷主要是為身體殘疾人士和腦損傷病人提供便利，使其也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然而這些技術原則上適用于所有人，不僅能讓疾患人士變成正常人，也能讓正常人變成超常人，從而隱含著一系列社會風險和生態(tài)風險。一旦心智擴展技術發(fā)展得非常成熟并獲得普遍使用，則倫理、法律、政治等方面的問題也將紛至沓來，左右人類社會乃至整個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