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上古時期最初記錄并傳承的詩所言之“志”,是昭告神明的集體之“志”。之后無論是西周時期的“獻詩陳志”、春秋時期的“賦詩言志”,還是孔子時代的“教詩明志”,都是在以詩言志。漢代以后,“詩言志”的觀念開始轉向“作詩言志”;魏晉以后,情志分離,使“詩言志”再次回到重政教的特征上來。“詩言志”為中國詩學注入了家國情懷、人文教化等個性特征。
【關鍵詞】詩言志 中國詩學 家國情懷 人文詩教 【中圖分類號】I22 【文獻標識碼】A
“詩言志”一直被詩學界喻為中國詩論的“開山綱領”。的確,這一觀念對中國詩學的內在特征有著深刻影響。“詩言志”為中國詩學注入了獨特個性,不失為我們認識中國詩學獨特個性的一個極好切入點。
詩何以言志:詩歌是集體智慧的表現(xiàn),也是集體知識的載體,代表了早期中國的人文教化
中國是一個詩歌的國度,詩歌之于中國文化亦有特殊含義。至遲于春秋之時,“詩以言志”的觀念便已成為那個時代的主流詩學觀念。我們不禁要問:先秦時期,詩為何成為言志的重要文本?
在此之前,我們首先要明了:先秦時期“詩言志”的“志”到底包括哪些內容?關于“志”的解釋,較有代表性的是朱自清先生的“懷抱”說。不過,后來的研究者在闡釋“詩言懷抱”時容易忽略兩個細節(jié)問題:一是那個時代的人們所說之詩和今天我們所認為的詩并不完全一樣;二是那個時代人們所說的“懷抱”和今天我們理解的“個人懷抱”也不完全一樣。
上古時期,詩歌的產生或許有不同的緣由,但被記錄并傳承下來的詩,則大多與原始巫術或宗教儀式有關,而其中所表達的“懷抱”,則更多是集體意志的表現(xiàn),也就是說,那時流傳的詩所表達之志,是集體懷抱。有學者認為,這種集體懷抱的表達目的是向“神明昭告”,是想在儀式中通過這種昭告來表達集體訴求,這一說法是很有道理的。如《呂氏春秋·古樂》載有八闋歌,其名為“載民”“玄鳥”“遂草木”“奮五谷”“敬天常”“達帝功”“依地德”“總禽獸之極”,內容顯然都與頌神祭祖、祝禱豐年等儀式相關。也正因如此,這些昭告才會被記錄下來,因為這既是集體智慧的表現(xiàn),也是集體知識的載體,就如甲骨卜辭一樣。所以上古時期,詩自然而然成為一種重要的教育文本。這不僅讓我們想到《尚書·堯典》中的那個經典段落:“夔!命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雖然后人更關注的是“詩言志”這個命題,但這段話的核心顯然是在談“教胄子”的問題。帝命夔以樂(包括詩)教胄子,目的不在詩樂本身,而在于懂得如何“神人以和”,這不正是早期詩歌的核心功能嗎?
所以,最初的詩之所以成為言志的重要文本,是因為最初記錄并傳承的詩,所言是昭告神明的集體懷抱,所載是神人溝通的重要知識。因此,“詩言志”成為那個時代人文教化中對詩歌文本的一個重要定位。之后無論是西周時期的“獻詩陳志”、春秋時期的“賦詩言志”,還是孔子之后的“教詩明志”,都與這一定位不無關系。
詩如何言志:詩歌作為人文教化重要資源的地位日益彰顯
今天我們談論詩歌“言志”或“緣情”的功能時,更多是從詩歌的創(chuàng)作層面來進行探討的。但先秦時期提出的“詩言志”觀念,似乎從來不是在談詩歌的創(chuàng)作問題。那么,他們談的究竟是什么?
上古時期,詩作為昭告神明的集體之志而傳承下來,成為人文教化的重要資源,但其中所教并非做詩之道和言志之法,而是通過詩來了解先人之志,從中學習先人的智慧和情懷。在此,詩所言之志,承載的是前人的知識。所以學詩不是在學如何做詩,而是在學如何用詩,這才是他們對“詩言志”的具體定位。正因如此,西周時期才有了“獻詩言志”,春秋戰(zhàn)國時期才有了“賦詩言志”等用詩之道。
西周時期,禮制治國,“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公卿列士所獻之詩,并非自己所做之詩,而是所采之詩。獻詩言志,也非言自己之志,而是不同群體之志,是群體對社會、政治、風俗等所表達的看法,如此才能發(fā)揮詩的“聽政”作用。所以,此時的“詩言志”是用詩反映群體之志。同樣,這類經過精挑細選的詩也是極好的人文教化資源。春秋時期,禮崩樂壞,獻詩聽政制度逐漸式微,公卿列士也開始從“獻詩言志”轉向“賦詩言志”,不同之處在于,所言之志已不再是群體之志,而是個體之志了,這是“詩言志”觀念的一次重要轉變。同時,詩的“聽政”作用逐漸弱化,而作為人文教化重要資源的地位卻在日益彰顯,朱自清先生將這一變化稱為“教詩明志”。自此,詩教成為歷代封建王朝人文教化的一項重要內容。其實從整個先秦時期來看,“詩言志”的內含都主要指向“用詩言志”,而其主要目的則在于政治和教化。當然,這并不是說先秦時期沒有“作詩言志”的現(xiàn)象,其實詩歌創(chuàng)作本身就是表達各類情志的一種文學活動,只是在那個時代,這種多樣性在人們討論“詩言志”觀念時被有意遮蔽了。
漢代是“詩言志”觀念由“用詩言志”向“作詩言志”轉變的時代。如詩論經典《詩大序》中雖也談詩的“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等政教功能,但論詩已不再是從“用”的角度,而是從“作”的角度:“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此外,還有一個變化值得注意,就是在論“詩言志”時,引入了“情”,這意味著詩歌創(chuàng)作中所表現(xiàn)的“志”,也包含著個體之“情”,后人稱之為“情志合一”。這是“詩言志”觀念的又一個新變化。魏晉以降,“詩緣情”成為獨立于“詩言志”之外的一種新的詩學觀念,而且常常被后人拿來與“詩言志”作對立闡釋。其實,“詩言志”的“志”在漢代已然被注入了個體情感的成分。因此,與其將“詩緣情”視為“詩言志”的對立觀念,倒不如說它是“詩言志”中個體情感內含的一次剝離。“詩言志”的“志”由“情志合一”變?yōu)?ldquo;情志分離”:“志”中“情”演化為了“緣情”,“志”中“志”則又回到政教之上。此后的“詩言志”,基本皆為此志了。
“詩言志”與中國詩學個性:以詩歌服務于國家與社會,立足于人文教化
作為中國詩論的“開山綱領”,“詩言志”為中國詩學奠定了基本性格,或者如一些學者所說,是中國詩學的邏輯起點,之后的詩學觀念基本均是在此基礎上生發(fā)開來的。那么,“詩言志”到底為中國詩學注入了何種個性呢?這個問題說開來有許多方面可以探討,這里先列舉兩個較有代表性的方面。
其一,家國情懷。中國詩學一直強調詩歌應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理想與情懷,而且詩歌的優(yōu)劣也常以是否關心社會、是否心憂國事等作為評論標準,“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是眾多詩人追求的創(chuàng)作方向,這些都體現(xiàn)了中國詩學中的家國情懷。這一情懷與“詩言志”觀念一開始便突出的獻詩以服務于國家、賦詩以服務于社會的理念是一脈相承的。
其二,人文教化。中國詩學一直非常重視詩歌的教化功能,而反對僅僅將詩歌視為個體情感表達的工具。“不學詩,無以言”,所學非做詩之法,而是為人之道。因此,在中國詩學中,讀詩解詩往往有一套獨特的以利教化之法。作為儒家六經之一,《詩經》歷代的注解闡釋有許多都是立足于人文教化,而非單純將其視為一個文學文本進行審美解讀。這一特點顯然與“詩言志”最初的教化特征并因此推動詩教發(fā)展是密不可分的。
(作者為武漢大學文學院文藝學教研室主任、教授、博導)
【注:本文獲中國社會科學院“中華思想通史”項目資助】
【參考文獻】
①朱自清:《詩言志辨》,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
②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四卷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
責編/王妍卓 美編/王夢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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