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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漢基層小吏的選用與功能

【摘要】秦漢時期是大一統(tǒng)政治格局形成和鞏固的重要歷史階段。國家行政權力在基層與宗族構成、社的作用、巫的影響相結合,保障了社會結構的大致穩(wěn)定,經(jīng)濟生產(chǎn)的大致正常,教育形式的大致合理。國家政治在民間社會得以落實。在這樣的歷史文化形勢中,吏的作用是積極的。秦漢基層的吏,其人選、職任、社會關系和文化作用,都值得考察和說明。吏在基層社會的多種表現(xiàn),有益于穩(wěn)定秩序的維護。

【關鍵詞】秦漢  吏  基層政權  民間社會  秩序    【中圖分類號】K232    【文獻標識碼】A

秦漢時期,大一統(tǒng)政治權力對基層的控制,依靠吏的表現(xiàn)逐步完備。吏必須與民間多種具有影響力的勢力結合,方能提高行政效能。吏代表國家行使權力,對普通民眾的管制、驅使、奴役會激起不滿和反抗。柔性的政治管理,以“教化”為主題,在儒學成為社會意識形態(tài)正統(tǒng)之后,因民本理念的影響,有“循吏”風格出現(xiàn)。秦漢基層社會的吏,對于民間治安的維護、農(nóng)耕的經(jīng)營、民生的滋養(yǎng),都發(fā)揮了有益的作用。基層的吏或有得到上升機會者,他們多會因曾經(jīng)接近底層的經(jīng)歷,以開明的態(tài)度從事高層政務。

鄉(xiāng)官和里吏

《漢書》卷一九上《百官公卿表上》說,全國基層行政建置,“鄉(xiāng)六千六百二十二,亭二萬九千六百三十五”。又寫道:“十亭一鄉(xiāng),鄉(xiāng)有三老、有秩、嗇夫、游徼。三老掌教化。嗇夫職聽訟,收賦稅。游徼徼循,禁賊盜。”“皆秦制也。”大概秦統(tǒng)一后的短暫行政史中,已經(jīng)使得基層管理制度逐漸完備?!独m(xù)漢書·郡國志五》“日南”條引《東觀書》:“永興元年,鄉(xiāng)三千六百八十二,亭萬二千四百四十二。”漢墓壁畫題榜有時會看到“以上皆食太倉粟”文字,或許可以理解為享受官祿的身份炫耀。秦漢基層“鄉(xiāng)”“亭”的行政管理人員是否是國家正式官吏,或許存在疑問?!逗鬂h書》卷二一《任光傳》李賢注引《續(xù)漢志》說,“三老,游徼,郡所署也,秩百石,掌一鄉(xiāng)人”。這樣看來,鄉(xiāng)的“三老”“游徼”是郡級行政機構任命,享受“秩百石”的待遇,雖說“鄉(xiāng)官部吏,職斯祿薄”(《后漢書》卷六一《左雄傳》),卻是可以看作正式的“吏”的。

安作璋、熊鐵基著《秦漢官制史稿》專門列有“鄉(xiāng)里基層官吏”一節(jié),其中寫道:“從全國范圍說,縣是基層的行政單位,故中央任命官吏至縣而止。但是真正的最基層卻是鄉(xiāng)、亭、里等組織,如柳宗元《封建論》所說:‘有里胥而后有縣大夫,有縣大夫而后有諸侯,有諸侯而后有方伯、連帥,有方伯、連帥而后有天子。’鄉(xiāng)里基層官吏雖不是朝廷的正式命官,但鄉(xiāng)官、里吏之名在秦漢時期已經(jīng)流行了。其地位至為重要,舉凡國家賦稅、徭役、兵役以及地方教化、獄訟、治安等事,無不由鄉(xiāng)官里吏直接承擔。”將“鄉(xiāng)里基層官吏”列入“官制史”研究的對象之中,是正確的。

“里吏”身份見于《史記》卷八九《張耳陳余列傳》,體現(xiàn)秦時制度?!稘h書》卷二四上《食貨志上》顏師古注引孟康的說法,“里吏”就是“里胥”?!逗鬂h書》卷一上《光武帝紀上》李賢注解釋“三老”,說就是“鄉(xiāng)官”?!逗鬂h書》卷二《明帝紀》李賢注則說,“三老、孝悌、力田,三者皆鄉(xiāng)官之名”。

《史記》卷五六《陳丞相世家》記述:“里中社,平為宰,分肉食甚均。父老曰:‘善,陳孺子之為宰!’”“里中”“父老”對“陳孺子之為宰”的肯定,顯示“社”在基層管理方面的作用。

西漢“循吏”朱邑“少時為舒桐鄉(xiāng)嗇夫,廉平不苛,以愛利為行,未嘗笞辱人,存問耆老孤寡,遇之有恩,所部吏民愛敬焉。遷補太守卒史,舉賢良為大司農(nóng)丞,遷北海太守,以治行第一入為大司農(nóng)”。他病危時囑其子:“我故為桐鄉(xiāng)吏,其民愛我,必葬我桐鄉(xiāng)。后世子孫奉嘗我,不如桐鄉(xiāng)民。”后來果然得到桐鄉(xiāng)民的敬愛,“起冢立祠,歲時祠祭”(《漢書》卷八九《循吏傳·朱邑》)?;鶎臃盏慕?jīng)歷,對于朱邑高端政治權位的“循吏”表現(xiàn)有重要意義。

“三老”的民間威望

“三老”是上古社會尊稱。以“三老”為標志的道德榜樣型人物,也參與地方管理?!豆茏?middot;度地》:“三老、里有司、伍長者,所以為率也。”陳勝起義占領陳后,“號令召三老、豪杰與皆來會計事”(《史記》卷四八《陳涉世家》)。體現(xiàn)出對其實力和影響力的尊重。

《曹全碑》可見“鄉(xiāng)三老”“縣三老”,《后漢書》卷七六《循吏傳·王景》說到“郡三老”。先秦時期的趙國就有“國三老”,漢代亦有“國三老”。然“郡三老”“國三老”,不在我們對于基層社會秩序的考察對象之內(nèi)。

新莽末年劉詡與爰曾起兵于盧,“寇掠河、濟間,眾至二十余萬”,自稱“校三老”(《后漢書》卷二一《任光傳》),一時名聲響亮。可知“三老”的社會影響?!逗鬂h書》卷一一《劉盆子傳》記載,赤眉軍領袖樊崇發(fā)起暴動,“自號三老”。隊伍形成規(guī)模之后,指揮軍官層次中“最尊者號三老”。又分萬人為一營,“營置三老、從事各一人”。“立盆子為帝”的儀式,“諸三老、從事皆大會陛下”?!逗鬂h書》卷二二《馬武傳》也說到“王莽末,竟陵、西陽三老起兵于郡界”情形。看來,“三老之制,實為當時一種社會教育制度”,然而三老“其職能都在推行教化,實質上就是教導人民安分守己,老老實實地服從統(tǒng)治者的剝削和壓迫”的說法,還可以商榷。《后漢書》卷四一《寒朗傳》記述漢章帝“行東巡狩,過濟陽,三老吏人上書”事,“三老”位列于“吏人”之前。“鄉(xiāng)三老”“縣三老”在很多情況下,是地方實際上的民眾領袖。對于政府長官行政,也往往發(fā)揮咨詢和支持的作用。

關于“里佐”

陳勝、吳廣發(fā)起反秦暴動時,身份是戍卒隊伍中的“屯長”。雖然陳勝有為人“傭耕”的經(jīng)歷,但能夠入伍即為“屯長”,且有政治識見,在“徒屬”中有一定影響,又能夠接近“尉”,原先可能并非一般農(nóng)人。而通過“二世元年七月,發(fā)閭左適戍漁陽”,“陳勝、吳廣皆次當行”(《史記》卷四八《陳涉世家》)的明確記述,可知他們就是“閭左”。對“閭左”稱謂的理解歷來存在爭議。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相繼有幾位學者提出“閭左”為“里佐”的推想(如,王子今:《“閭左”為“里佐”說》,《西北大學學報》,1985年第1期)。這一認識似乎并沒有在圍繞“閭左”身份的討論中得到多數(shù)學者的贊同。里耶秦簡出土之后,一些整理收獲和研究成果發(fā)表。安作璋、熊鐵基在《秦漢官制史稿》中寫道:“據(jù)近年出土的里耶秦簡,里正之下,還有里佐,是里正的副職。”里耶秦簡的整理和研究,應當有利于澄清相關認識,推進相關研究。但是就現(xiàn)在已經(jīng)發(fā)表的簡文內(nèi)容看,被理解為“里佐”的“佐”可能還是“鄉(xiāng)佐”,似乎尚未可判定存在“里佐”的確證。“閭左”為“里佐”之說,還有待于新的考古文物資料的證明。然而,里耶秦簡“鄉(xiāng)佐”的社會作用,也是我們在討論“吏與秦漢基層社會秩序”這一主題時應當注意的。

漢代人總結秦亡的原因,多強調(diào)“發(fā)閭左之戌”的意義。《漢書》卷四九《晁錯傳》載晁錯語:秦發(fā)“謫戍”,“后入閭,取其左。發(fā)之不順,行者深怨,有背畔之心”。如果“閭左”就是“里佐”,“是里正的副職”,那么從這一視角總結秦短促而亡的原因,確實可以認識到深刻的教訓。

“孝悌”“力田”的作用

鄉(xiāng)里官吏包括“三老”“孝悌”“力田”?!逗鬂h書》卷二《明帝紀》記載,漢明帝即位,頒布詔書,“賜天下男子爵,人二級;三老、孝悌、力田人三級”。李賢注:“三老、孝悌、力田三者,皆鄉(xiāng)官之名。”又解釋說:“三老,高帝置。孝悌、力田,高后置,所以勸導鄉(xiāng)里,助成風化也。文帝詔曰:‘孝悌,天下之大順也。力田,為生之本也。三老,眾人之師也。其以戶口率置員。’”漢文帝十二年(前168)詔,見《漢書》卷四《文帝紀》。其實,“三老”的存在,早于“高帝”。即使“孝悌、力田,高后置”,漢文帝提升“孝悌”“力田”的地位,強化其功能,體現(xiàn)出一種有關基層建設的創(chuàng)見?;蛟S這也是成就文景之治的原因之一。

所謂“以戶口率置三老孝悌力田常員”,顏師古解釋說:“計戶口之數(shù)以率之,增置其員,廣教化也。”就是按照人口比例確定“三老孝悌力田”的編制數(shù)額。所謂“道民”,就是“導民”,也就是“廣教化”。這些鄉(xiāng)里“常員”的設置,作用就在于推行道德“教化”,敦促農(nóng)耕生產(chǎn)。漢文帝說:“今萬家之縣,云無應令,豈實人情?是吏舉賢之道未備也。”質疑“無孝悌力田之人可應察舉之令”(顏師古注)的成見,實際上打開了鄉(xiāng)里吏員上升的通道。漢文帝后七年(前157)“帝崩于未央宮”。在喪事處理的記錄中可以看到:“賜諸侯王以下至孝悌力田金錢帛各有數(shù)。”可知“孝悌力田”已經(jīng)被歸入體制之內(nèi),被看作官吏隊伍的成員。晁錯頌揚漢文帝“所為天下興利除害,變法易故,以安海內(nèi)”的“大功”,包括“尊賜孝悌,農(nóng)民不租”(《漢書》卷四九《晁錯傳》),由此可以推知在最后賜“孝悌力田金錢帛各有數(shù)”之前,還有“尊賜孝悌”的政策。

上文說到,漢明帝即位初賜爵“三老、孝悌、力田人三級”。他在永平三年(60)立皇后、皇太子時再次賜爵“三老、孝悌、力田人三級”。永平十一年(68)又有同樣舉措。永平十七年(74)春,因“祥物顯應”,外夷“慕義貢獻”,又賜爵“三老、孝悌、力田人三級”(《后漢書》卷二《明帝紀》)。漢章帝三次沿襲這一賜爵“三級”的做法。元和二年(85)詔曰:“三老,尊年也。孝悌,淑行也。力田,勤勞也。國家甚休之。其賜帛人一匹,勉率農(nóng)功。”明確嘉獎的目的是“勉率農(nóng)功”(《后漢書》卷三《章帝紀》)。此后,漢和帝、漢安帝都兩次賜爵“三級”,漢順帝兩次賜爵“三級”,一次賜爵“二級”,漢獻帝一次賜爵“孝悌、力田二級”,不包括“三老”。大概東漢時期對“三老、孝悌、力田”的“尊賜”,是持續(xù)性的政策?!独m(xù)漢書·禮儀志上》“耕”條劉昭注補引《漢書儀》:“春始東耕于藉田,官祠先農(nóng)。……大賜三輔二百里孝悌、力田、三老帛。”可知文化重心地方“尊賜”“三老、孝悌、力田”已成常制。最高執(zhí)政者對最底層行政、教化、生產(chǎn)管理者的重視,是社會安定的保證。

從當時民間社會風習看,政府期望的正面導向有所實現(xiàn)?!逗鬂h書》卷二五《劉寬傳》說:劉寬任南陽太守,行縣視察,“見父老慰以農(nóng)里之言,少年勉以孝悌之訓”。這就是在施行“力田”“孝悌”的職能。于是,據(jù)說“人感德興行,日有所化”。東漢時民間儒學教育的普及程度非常之高。一些鄉(xiāng)村教師開門受徒,名籍往往不下萬人。陳留雍丘(今河南杞縣)人樓望,諸生著錄九千余人。汝南南頓(今河南項城西)人蔡玄,門徒常千人,先后注冊的學生多達一萬六千人。“負笈”千里求學,成為社會生活中的習見現(xiàn)象。從《四民月令》提供的信息看,鄉(xiāng)村儒學教育重視《孝經(jīng)》的學習。這不能說與“孝悌”的作用沒有關系。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

【參考文獻】

①安作璋、熊鐵基著:《秦漢官制史稿》,濟南:齊魯書社,2007年。

②邢義田、劉增貴主編:《古代庶民社會》,臺北:中央研究院,2013年。

③馬新著:《兩漢鄉(xiāng)村社會史》,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

責編/周小梨    美編/楊玲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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